12/17/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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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尽带黄金甲》


必须承认在早于全国公映之前看到《满城尽带黄金甲》(下简称《黄金甲》)后,我认为这是最好的“中国式大片”--《黄金甲》是“后《英雄》”的张艺谋的一次华丽转身,延续《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批判传统文化的主题,在21世纪的“中国大片时代”继续书写的一部关于中国传统政治文明的绝望寓言;我也曾很乐观地预期,《黄金甲》在收获票房之余也终于可以为中国式大片收获“第一桶口碑”。
可是没想到等到《黄金甲》全国公映,同事们在看完归来后几乎众口一词地对我的看法提出质疑。不管中国式大片是否终于赢到第一桶口碑,这种质疑更值得认真面对:即已有论者提出的所谓“法西斯”美学风格问题。在金光灿烂的《黄金甲》里发展到极致的这种风格,应该可以视为中国式大片的重要美学特征:比如对《夜宴》有影评用到 “法西斯”这样的词汇(盒子文);《无极》则被批评“没有一个闲杂人员,没有出现一个日常或市井生活的场景,不存在一个噪音和杂音,再次令人想起苏珊·桑塔格笔下对于瑞芬斯坦的分析。”(崔卫平文)
自《英雄》始的“中国式大片”在美学风格上呈现出的“英雄所见”,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大型团体操式的场面表现,对日常场景的“噪音和杂音”有意无意的剔除,颇具当代中国特色,而又隐约跟瑞芬斯坦遥相呼应。当然,“法西斯美学”太敏感,太具指向性,如果生造一个“团体操美学”的词来,或许是更公允的称呼。

一、
脱胎于《雷雨》的《黄金甲》,把发生于近代中国封建大家庭的一场伦理悲剧移植于唐末五代十国的宫廷后宫。创作者说,他刻意回避了君王朝的场面,而让整部戏有意自囿于后宫狭窄的空间。这跟年初宁瀛那部《无穷动》的构思倒是不谋而合,宁瀛让镜头像胃窥镜一样伸进我们这个时代的内里,试图在电影里书写当代中国的心灵史;张艺谋让镜头伸进中国历史的后宫,中国传统政治文明令人伤感而恶心的内里被翻了出来,摊放在我们面前。
而与翻出内里的企图呼应,却是对盛世虚华的夸示。虚华是中国式大片通常喜欢进行的炫技。到了《黄金甲》,这种炫示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亦因这种极致而达到 “形式即内容”的境界。某种程度上,被极力推举的“丰乳”甚至演变为图腾式的景观。而与之相呼应的,却是规规矩矩地铺满广场的金黄菊花。
正是。
“团体操美学”的基本元素--必要的,夸张然而整齐的灿烂。
这种极尽绚烂极尽华丽的外表,跟这个绝望冰冷到死的故事是如此嚣张地对立。
从前后宫三千佳丽的情色场景,第一次被张艺谋还原出来。作状丰乳,夸饰华服,琉璃梁柱,比盛世更加浮华,而浮华却平添畸形之感。那数量可观,硬被挤出的丰乳,像不像比亚兹利那些病态的畸美插画;那流红溢绿的琉璃梁柱,也可以引述梵高对自己那幅《夜间的咖啡馆》的描述:“我试图在这幅画里表达这一概念:酒店是一处可以令人沉沦或发疯或犯罪的地方。我试以红色和绿色为媒介来披露人性中的可怕情欲……我想呈现的是,低级酒店的黑暗力量。”
这是大宫小事案发现场的基本色调。
这是一个盛世行将崩溃时的灿烂图景。

二、
时间上,五代十国的设计又与《夜宴》不谋而合。五代十国,太乱的历史时间,这是个方便编剧的历史背景。不过于《夜宴》而言,这种设计只是方便了编剧与技术的陶醉(棍刑的场面可以视为这种陶醉的典型);而在《黄金甲》,这个乱,则有效地削弱了历史感--既然不容易跟我们熟知的历史人物发生联系,所以一旦有适当的暗示(不管是有意无意),我们就更容易跟任何一个历史时段发生联想。那铺满宫殿广场的菊花,以及身着黄金盔甲和银色盔甲的武士对峙的场面,剧中来自部队的群众演员整齐划一的表演甚至让我产生了时光交错的幻觉,以为回到了国庆四十周年的天安门及亚运会开幕式的壮观现场。
这种时间上的设计,使《黄金甲》获得了一种超历史感(不是超现实)。周润发饰演的皇帝不仅仅是具体的某朝某代某君,而成了泱泱中国悠悠历史长河中的典型的 “这一个”。而那些阴暗的故事,比如命令皇后喝带毒的中药,也超越具体的朝代背景,成为类似于《狂人日记》从史书中看到“吃人”的寓言。在这种超历史感的氛围中,对中国传统政治文明的批判获得了更广泛的时间维度(甚至会产生某种借古讽今的现实感,毋庸讳言,当代中国也承担了五千年文明的这一部分遗产)。

三、
终于说到最复杂的“团体操美学”部分。
所谓“复杂”,当然是指这种美学风格在当下语境的难以言说,以及因此而引起的意义上的晦涩不明。
其实在前面布置重阳节会场的时候,就挺意外看到忙碌的太监捧着花盆摆放的场景。通常,这是团体操美学应该忌讳的镜头。需要向子民展示的,只是灿烂,而不应该是灿烂被制造的过程。
这个看起来不经意的“漏洞”或许有意泄露了创作者的心思。这个后面再说,我们先看一下影片高潮部分,张艺谋对血染广场的战争场面的处理。
最后这一场黄金甲与白银甲的大战,跟我们通常所熟悉的战争场面完全对不上号。完全是典型的“团体操美学”风格。镜头只盯着周杰伦饰演的率领政变的王子,而所有参与政变的武士,没有特写,镜头基本上是冷漠的,没有他们临死前的痛苦与哀嚎,也没有他们的壮烈与英勇,“像麦子一样倒下”。
而周杰伦竟然是用仪仗队领队的方式指挥作战,他竖起杆子,黄金甲们便开始向前涌,涌进残酷的绞杀之中。
多像一场大型团体操表演。
冷血之极。
却逼着我要去探究这种脱离常规的战争场面表现。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而去到尽的下一步,就是去到它的反面。正如前面所说的炫烂之极的铺陈。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我们本该热血沸腾的。可是现在,既算是率众而起的是偶像周杰伦,我们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场政变只关皇家,无关蚁民。
死者堆积如山,观者心若止水。
张艺谋在《黄金甲》里对“团体操美学”的极致发挥,最终却终于走到了它的背面。不错,《黄金甲》是一部“团体操美学”的典范之作。而反过来说,《黄金甲》是一部“反团体操美学”之作,难道就不成立?
这时,张艺谋又制造了一个“漏洞”。大型团体操表演结束,我吃惊地看到了结束之后的场面,倒吸一口冷气。平暴之后这段仅持续数秒的场景,像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忽然明白,前面的那些,发挥到极致的“团体操美学”,果然是这个电影的表像。真相的泄露只需数秒钟。这几秒钟,平静地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正如我们的心若止水),几个太监泼水清洗血迹,几个太监在摆放菊花盆,几个太监在铺地毯。一场血肉绞杀如此迅速而庸常地被清洗和掩饰。大殿华美如初,君王继续好戏。

冷得很。冷极了。
只有抱紧自己的双臂,以缓解激起的鸡皮疙瘩。
《黄金甲》至此已完成了这部关于中国传统政治文明的绝望寓言的书写。意犹未尽的是绞杀之后冷漠的盛宴,皇帝继续威严,皇后继续喝药,皇子只有自杀。中国这一部政治史继续书写。
这不正是我们被看到的历史?
这不正是我们被属于的历史?
忽然想到,《黄金甲》对《雷雨》所做的最大改动,鲁大海变成了周杰伦,血缘关系没变,身份却由在野的工人变成执政的将军。这样的变动,封死了惟一的缺口和希望,就像结尾处那个工整的规矩方圆图案。
绝望到死。
片名,来源于唐末起义领袖黄巢的著名诗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回头看来,也像是一种反讽的运用。更贴切的,倒是前头那句:我花开后百花杀。
看完片后,浑身发冷。为那些死者,冷淡地死去,没有名字。
为这样的历史与现实。
这种冰冷也许正是《黄金甲》有意传递给我们的。

四、
这篇影评写了很久,一直在反反复复修改,在写的过程中也反反复复同朋友讨论。昨天,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在MSN上对我说:“如果我们花这么多钱,要告诉民众的,是正义不可能战胜邪恶,那这个导演就是混蛋。”我忽然重温了看片时的“冰冷”,再一次浑身发冷。
是的,为了这有意被传递的冰冷,我决定加上这个结尾,收回我对《黄金甲》的所有赞誉。我很遗憾迟至今日我才找到我对这部电影应该有的态度:背过身去。

link: http://blog.sina.com.cn/u/475e5802010005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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